七月天,太阳照在地上火辣辣地,让人有一种喘不出气来的感觉。在蜿蜒曲折的盘山公路上,一辆半新不旧的客车正喷着黑烟奋力往上爬,从它身上覆盖的灰尘可以看出,它已经经历...

七月天,太阳照在地上火辣辣地,让人有一种喘不出气来的感觉。
在蜿蜒曲折的盘山公路上,一辆半新不旧的客车正喷着黑烟奋力往上爬,从它身上覆盖的灰尘可以看出,它已经经历了一场艰辛的长途跋涉。
这是长峰县开往柳溪乡的长途客车,经过五个多小时的颠簸,它终于快要完成它的使命了,因为再过十多分钟,客车就会到达本次运行的终点——碧岩村中心街。
此时坐在车里的只有五个人了,而在这五个人当中,有四个人都靠在座位上呼呼大睡,只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,正静静地望着窗外,脸上的神情看起来有些古怪。
这个年轻人名叫王逸飞,今年刚刚从鲁东大学毕业,因为从去年起国家就开始转轨,对于全日制的公招大学生不再包分配,所以尽管他就读的鲁东大学属于国家重点大学,毕业后也只能自谋职业。
不过好在中国经济在经历一次世界性的金融危机之后,正步入一个新的井喷式的发展时期,尤其是沿海一带,在经过这么多年的改革开放以后,经济发展已经进入快车道,所以只要是真材实料的大学生,是很容易在沿海城市找到自己的位置的。
本来王逸飞也想去南粤或江浙一带寻找机会,可是他四月份回家时,恰逢长峰县正在公开招聘公务员,他和家里商量时,家里人都觉得当公务员比较可靠,所以他就参加了长峰县的公***,应聘县府办的一个岗位。
经过一番拼死搏杀,再加上他父亲多方托人打点,他最终以笔试和面试双冠的成绩争取到了这个公务员名额,这在他们碧岩村当时还引起了一场小小的轰动,村民们兜王家出了一个真正的“官”老爷。
可是当王逸飞前天去县人事科办理入职手续时,却被打了当头一棒:人事科的李科长郑重其事的告诉他,为了响应党的号召,充实基础干部队伍,带领贫困地区的人民早日脱贫致富,他被安排到农村挂职一年,职位是村主任助理!
而且更让他感到吃惊的是,他挂职的地方就是柳溪乡碧岩村这个生他养他的地方!
读了四年大学,回家当个村主任助理,这还不让人笑掉大牙?虽说他的行政编制是在县里,而且规定的挂职时间也只有一年,可是别人不会这么看啊,他们只知道你被发配到村里来了,是一盘不折不扣的“回锅肉”!
更何况一年之后能不能调回来,连他自己心里也没底,这要是调不回来,岂不是一辈子就坑在大山里面了?所以在刚刚听到这个消息时,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:老子不干了,就是去沿海打工也比当村主任助理强!
可是那个李科长似乎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,所以他对王逸飞语重心长地说道:“怎么啦?小王,是不是对组织上的安排有些看法?认为这是大材小用?”
“如果你真的这样想,那我就要批评你了,”李科长盯着他一板一眼地说道,“我们研究过你的档案,发现你的成绩一直都非常优异,后来考入鲁东大学以后,在各方面的表现也很出色,尤其是在大学二年级就入了党,这证明你的思想觉悟非常高嘛!”
“个人能力很强,思想觉悟很高,对于这样的同志,我们要重点培养,”李科长正色道,“让你到基层挂职,这是第一步。”
“你应该知道,我们长峰县是一个靠农业吃饭的贫困县,作为一名后备干部,如果不懂农村基层工作,那是非常危险的,”李科长用手掠了掠头顶稀疏的毛发道,“所以对于这次挂职,你不但要有正确的思想认识,而且要开动脑筋,做出真正的成绩来。”
“当然,你也许会认为,既然是熟悉农村工作,为什么不让你到乡政府挂职?”李科长眯着眼睛说道,“对于这个问题我们也研究过,但是我们经过慎重考虑,觉得还是把你直接下挂到村一级组织比较好。”
“因为你一旦下挂到乡政府,他们多半会用其所长,让你从事文秘方面的工作,这是违背我们让你挂职的初衷的,而且也不利于发挥你的主观能动性,”李科长把手用力地向下一切,“所以你必须下到最基层的组织去。”
“最后,我必须很严肃地提醒你,”李科长正色道,“无条件地服从组织的安排,这是一个基本原则,如果你在这个时候耍脾气,或者是打退堂鼓,那我只能说,你还是一名不合格的”
经过李科长的一番说教,即使王逸飞明知道这里面可能有什么猫腻,可是那辞职两个字是怎么也说不出口了。
再说他想起自己入党时的宣誓词,觉得自己如果真的辞职的话,似乎确实有些不像话,于是他思虑再三,还是决定接受上级组织的这个安排。
当然,他今天坐车回来,并不是来报道上班的,报到上班是五天以后的事,那时候县里还有专人来送他到乡政府见面,他今天回来,是因为他左思右想之后,心里觉得很不踏实,所以他决定回来和家里商量一下。
俗话说,近乡情怯,他一想到自己几天以后就会回到这个熟悉的地方来工作,他就觉得有些茫然:以后我该怎么跟这些老乡相处,又该怎么开展自己的工作呢?
他正在发呆,这时车身象个醉酒的大汉一样,先是猛地向前冲了一下,再往后一缩,然后缓缓地停下来,车上睡觉的乘客经过这一晃荡,都坐起来伸着懒腰问道:“到了?”
“到了。”王逸飞点了点头,提着行李飞快地下了车。
他觉得自己像是在逃跑,因为车上的几个乘客都是村里人,他们在车上看见王逸飞时,都曾热情地问他分到哪个部门工作,当时他没敢说是回村了,只说现在还不清楚,因为害怕别人知道真相以后,那种吃惊中带着同情的目光。
其实他当时决定接受挂职安排时,也曾向李科长提出,能不能换个乡去挂职,因为本乡本土让他觉得压力很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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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是李科长笑着说,因为他挂职的时间太短,如果去别的乡,还没等熟悉情况挂职的时间就到了,肯定做不出什么成绩,所以他觉得王逸飞还是去碧岩村挂职比较好,这样一是可以迅速熟悉情况,二是有群众基础。
当然,李科长也曾经说过,如果他一定想去别的乡挂职,也不是不可以,但是前提条件是将挂职的时间调整为三年,就这样一句话,一下就把王逸飞打哑了火,所以他最后乖乖地答应回老家来挂职。
但是回老家挂职,就必须面对别人异样的目光,这是一个很大的心理障碍,到目前为止,他还无法完全克服这种心理障碍,所以他只能选择逃避。
从中心街上走过,一路上跟他打招呼的人很多,也很热情,他也笑着连连回应,并让自己脸上尽量显得自然,不让别人看出蛛丝马迹,不过他自己知道,其实他心里一直在发虚。
过了中心街以后,终于踏上了回家的乡间小路,这时他才完全放松下来,而且当他吸着庄稼地里发出的那种新鲜气息时,他觉得一身的疲劳马上没有了,同时也冲淡了他对前途的担心。
只要努力坚持,就没有过不去的坎!他握了握拳头,暗暗地给自己鼓劲。
是啊,这算什么呢?记得当年他读中学时,因为学费不够,还要和父亲一起砍杉树条子卖,那时都不觉得丢人,难道上了几年大学,就真的高人一等,连回村挂职都是耻辱了么?
想到这里,他阴郁的心情一下就多云转睛了,挂职就挂职吧,既然让我来挂职,就得搞出点名堂来,不然到时候混混噩噩地过上一年,那才真叫丢人呢!
“逸飞哥,回家了?”王逸飞正在给自己鼓劲,忽然听见不远处有人对他娇声招呼道。
王逸飞抬头一看,原来是碧岩村四组的女孩万梅,她家和王逸飞家是同一个村民小组,所以他们打小就认识,而且在乡下就是这样,只要是同一个地方的人,大家转弯抹角总能扯上一点亲戚关系,所以见面时总免不了在名字后面带个哥啊姐啊,叔啊婶的字眼。
“哟,万梅啊,这么热的天也不在家里歇个凉?”王逸飞停住脚步笑道。
“哪里有时间歇凉噢,人家的二茶肥早就撒下去了,只有我们家的还没撒,我得趁早呢,不然就接不到肥气了。”万梅放下手中的尿素盆子,站起身来甩了甩手。
她这一甩手,掩盖在薄衫之下那一对玉兔,也随着身体的摇摆而上下晃动,这让燥热的天气愈发增添了一点热度。
农村的女孩就是这一点好,不管她长得漂亮不漂亮,一般来说,她们的咂儿都非常坚挺,充满了青春的气息,这也许就是农村的孩子养出来都比较结实的原因吧,因为他们的母体都有一种健康的美。
王逸飞微微侧了侧头,漫不经心地问道:“那怎么只有你一个人,你爸爸妈妈呢?”
“爸爸……唉,”万梅轻轻叹了口气,然后转移话题道,“逸飞哥,听说你考上公务员了,什么时候上班呢?”
“快了,大约还有五六天吧。”王逸飞搔了搔头,他不太愿意跟别人讨论这个话题,但是别人问了,他又不能不回答。
“噢,是在哪个部门呢?”万梅接着问道。
“我回碧岩村了,当村主任助理,哈哈。”王逸飞想试探一下周围的人有什么反应,所以他装作开玩笑的样子抛出了自己的答案。
“啊?”万梅大惊道,“不会吧?”
不过她接着就摇头笑道:“你别跟我开玩笑了,你堂堂的重点大学毕业生,怎么会被分到村里来?那岂不成了高射炮打蚊子了?”
“你不相信就算了,”王逸飞淡淡一笑道,“你慢慢忙吧,我先回家去了。”
虽然他已经料到别人是这种反应,但是当别人真的是这种反应时,他又觉得很不舒服,所以他也没有心思跟万梅再聊下去了。
“回碧岩村?当村主任助理?”王逸飞走了以后,万梅轻轻叨着这两句话,不知不觉就在茶地里坐下来,“难道这是真的?”
王逸飞因为受了万梅的刺激,刚刚晴朗的心情又蒙上了一层阴云,所以他直到回到家中,都不大提得起精神。
不过当他走到屋旁边,正好碰见他爸爸王化忠牵着自家的大黄牛去喝水时,他的心情一下又变好了,所以他远远地就喊道:“爸,我回来了。”
“咦,飞儿,”王化忠看见自己的儿子,额头的皱纹一下展开来,“你今天怎么回家了?你这几天不是应该去县政府报到么?”
“去过了。”王逸飞含糊地应道。
“噢,那工作安排好了?”王化忠接着问道。
唉,又是这个问题!王逸飞暗暗叹了口气,然后点头道:“嗯。”
王化忠没有注意看儿子的脸色,而是自顾自地说道:“那就好,你以后工作了,一定要多长几份眼色,县政府是一个很敏感的地方,在那里,你尤其是要注意管好自己的嘴,在多数时候,你只能带耳朵,不能带嘴巴……”
“爸,这些回家再说吧,让别人听见了多不好。”王逸飞见老父听喋喋不休,忙打断他道。
“听见了又怕什么?”王化忠瞪了他一眼,不无得意地说道,“你这是凭本事考上的,别人见了只有羡慕的份儿,难道还能说什么不成?”
王逸飞见老爸越说越来劲,心里只觉堵得慌,于是他走过去摸了摸老黄牛的长角,漫不经心地岔开话题道:“爸,把牛给我牵着吧!”
“要你牵什么牛?”王化忠推开他的手道,“你是要干大事的人,你现在得多花心思在自己的工作上,多琢磨为人处世的道理。”
“爸,县里让我下来挂职,在我们村当村主任助理。”王逸飞咬了咬牙,把报到后的结果如实相告。
“啥?”王化忠浑身一震,手中的牛鼻绳儿不知不觉就掉到了地上。
“结果就是这样,所以我今天才回来跟你们商量。”王逸飞小心翼翼地说道。
“为,为什么会这样?”王化忠的面皮轻轻抽搐着问道,“你考试不是第一名吗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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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也不知道。”王逸飞看着父亲的脸色,不由难过地低下了头,因为他知道,自己考上公务员是父亲一生最得意的一件事,他前段时间没少在别人面前吹嘘,可是现在事情变成这样,这个打击对他是非常大的。
王化忠没有说话,只是失魂落魄地往回走,就连身后的老黄牛都忘了牵,王逸飞愣了一下,忙拉上老黄牛默默地跟在身后,在这一刻,他发现父亲的背似乎一下子佝偻了很多。
“大哥,你回来了?”王逸飞刚刚把老黄牛赶进栏圈,就看见一个留着小平头的年轻小伙子跑过来,望着他满脸惊喜地喊道。
这是他的弟弟王成才,比他小三岁,在市里的电脑专修大学念书,明年毕业。
这几年电脑的应用渐渐普及起来,有不少地方都办起了的电脑学校,吸收那些考学成绩不理想,却又想靠读书谋一条生路的中下游生源。
王成才读书的成绩一般,初中毕业后没有考上重点高中,也没有考上正规中专学校,所以就上了电脑学校,这样毕业以后至少能找个工作来养活自己。
“成才,放假了?在家里做什么呢?”王逸飞拍了拍他的肩,眼里流露出一股难以掩饰的温情,对这个自小就很听话的弟弟,他是打心眼儿里喜欢。
“刚才帮妈挑水灌菜园呢,”王成才有些腼腆地搓了搓手,“妈说这几天的天气太热了,种下去的菜籽如果不浇水,怕来。”
对于这个大哥,他是在亲热中又夹着些敬畏,因为在他们三兄弟当中,这个大哥一直是被光环罩着的,他记得很清楚,从小学到高中,大哥的成绩在班上一直都是独占鳌头,上大学后,他是系里的学生会主席,还入了党,现在又考上了公务员。
这份殊荣,对于世世代代靠挖土坷垃为生的王家人来说,其意义几乎不亚于古时候家里有人中了状元,点了翰林。
相较之下,他和二哥王成义就不够看了,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,大哥王逸飞在学校里混得风生水起,而他和王成义则成绩平平,从念幼儿班开始,几乎连一张奖状都没拿过,所以王成义前年高中毕业以后就没有再读书了。
“嗯,不错,回家了就是要多帮着做点事。”王逸飞点头称赞道。
“嗯,我知道了,”王成才见自己得到了表扬,脸上显得颇为兴奋,“大哥,你的工作安排好了吧?”
又是这个问题!王逸飞顿时觉得一阵无力,他再一次意识到,这个工作问题已经不仅仅关系到个人的前途,更重要的是它代表着全家人的脸面,甚至是碧岩村所有王姓人的脸面!
早知道是这样,我去考这个公务员干毛啊,搞得自己进退两难,王逸飞暗暗叹了口气,然后拍着王成才的肩膀道:“这件事情比较复杂,我们进屋再说,成义呢?”
“二哥他……他上街了。”王成才吞吞吐吐地说道。
“上街?”王逸飞愣了一下道,“我在街上怎么没有碰见他?”
“这个……他可能在那个店里吧。”王成才低着头模棱两可地说道。
“噢。”王逸飞没有注意到弟弟脸上的表情,所以也没往心里去,王成才见他没有追问,却是大大地松了口气。
两人进屋之后,只见父亲坐在风扇背后埋着头抽烟,而母亲柳玉香则坐在堂屋门槛上发呆,王成才觉得屋内的气氛有些不正常,似乎是爸爸妈妈刚刚斗过嘴的样子,所以他忍不住转头向王逸飞望了一眼。
这是他的习惯,因为以往的时候,不管家里发生什么事,只要大哥回来了,一般都能大事化小,小事化了,吹散满天乌云,所以久而久之,他已经对王逸飞形成一种精神上的依赖。
王逸飞当然知道问题的症结在哪里——这必然是爸爸已经将自己的事情说给妈妈听了,所以家里才会产生这种沉郁的气氛,他心里也觉得有些难受,可是他却无法改变这种局面!
于是他只好硬着头皮对柳玉香喊道:“妈……”
“啊?”柳玉香听到这一声喊,似乎吓了一跳,马上从门槛上站起来,转头望着他笑道,“飞儿回来了?你吃了中饭没?我去给你热饭吧。”
王逸飞不由心中一酸,看来这件事对妈妈的打击也是挺大的,所以就连自己和弟弟进屋,她都没有发觉。
不过母爱永远都是充满包容的,所以她看见自己之后,想到的第一件事,并不是根究自己工作分配的情况,而是怕自己饿着,难怪人们常说,母爱如水,因为她永远都是那么温柔细腻。
“妈,你坐着歇歇吧,”王逸飞忙摇头道,“我在磐山车站吃过饭了,现在还不饿。”
磐山车站是长峰县通往西北各乡的一个中途站,只要路程比较远的客班,中午都会在这里打个尖,所以王逸飞才这样说。
“那我也得准备晚饭了,”柳玉香瞟了王化忠一眼道,“你今天回来了,我把仓里的腊猪蹄烧了炖上,晚上你陪你爸喝两口。”
王逸飞默然。
他知道,父亲今天可能又要大醉一场了,因为父亲虽然能喝酒,却并不嗜酒,所以他平时很少喝酒,但是他一旦喝酒,多半就会喝醉,因为他想喝酒的时候,都是他心里特别高兴,或者特别难过的时候。
而今天显然没有什么事值得他高兴。
“这件事已经定了?”王化忠默默地抽了一阵烟,忽然抬头望着王逸飞问道。
“根据人事部门的说法,是已经定了。”王逸飞低声说道。
“大哥,你和爸说的什么啊?”王成才这时已经品出了一点味道,于是他有些紧张问道。
“我要回碧岩村挂职,当村主任助理。”王逸飞迟疑了片刻,还是把这个结果说出来了。
“啊?”王成才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,“为什么会这样?为什么?”
“你跳什么?”王逸飞蹙着眉头瞪了他一眼,“一点规矩都没有。”
王成才吓了一跳,于是他赶紧讪讪地坐下,在某些时候,他对这个大哥的畏惧,比对他父亲还要厉害,连他自己都不清是什么原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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